人性终结处

  再读了一次巴尔扎克的《高老头》,这本书饱含着热情和人性的光辉,但这种人性与老陀笔下的不同,这种人性在巴尔扎克的笔下,逐渐走向了灭亡。

  其实情节很简单,内容也很不算多:一位伟大的父亲为了满足女儿们无止尽的需求而死,一位初入尘世,内心真挚的少年一步步走向堕落。巴黎,这个表面光鲜,骨子里肮脏不堪的社会,与在这个熔炉中,或苦苦挣扎,或享受堕落的人们。

  巴尔扎克的整部《人间喜剧》,穷尽了对巴黎,这个上流而悲剧的社会的描写。这个社会混乱不堪,以肮脏的金钱为基底:拥有情夫是件最寻常的事,大学生混迹在社交圈中,博得贵妇人青睐来出人头地,侄女和舅舅结婚(《苏城舞会》),金钱取代上帝,凌驾于摇摇欲坠的贵族世界上。

  拉斯蒂涅克从一开始,就表现出来对权力和金钱的渴望。但他的良知未泯又让人感到些许安慰。他渴望权力,但内心深处的良善却又阻止他那么做。当读到他为了爱情,拒绝了娶百万财产的继承人时,我简直为他的行为在心底大大地舒了一口气。

  “两个女儿不认父亲了!”欧也纳(拉斯蒂涅克)重复了一句。

 “哎!是啊,不认她们的父亲,亲父亲,亲爸爸,”子爵夫人接着说,“听说这位好爸爸给了她们每人五六十万陪嫁,让她们攀上一门好亲事,过舒服日子。他自己只留下八千到一万法郎的年金过日子。他以为女儿永远是女儿,嫁了人以后就有了两个家,会受到敬重和奉承。哪知不到两年,两个女婿就把他赶出了他们的圈子,把他当下流胚……”

  欧也纳的眼里冒出几滴眼泪。前不久他还在家中享受到纯洁的天伦之乐和骨肉之情,还沉醉在青年人的信仰之中,而且在巴黎文明社会的战场上初次登台。真正的情感是有感染力的,一时之间他们三个人都没有说话,愣了一会。


  巴尔扎克在文中,有多处为这位年轻人最后的堕落埋下伏笔。但在他站在高老头的坟前,留下了最后一滴泪前,他曾经拥有过多么善良的内心啊,尽管这份善良并非无可挑剔,但却仍然是令人欣慰的。

  在收到妹妹寄来的钱和信后,他想:

  “哦!是啊!”欧也纳心里想,“是啊!无论如何要发财!金银财宝也报答不了如此的深厚情谊。我要把人间的幸福统统给她们,一千五百五十法郎!”他停了一会又自言自语说,“每一个苏都要用在刀口上!萝尔说得对。见鬼!我只有几件粗布衬衣。为了一个男人的幸福,女孩子家会变得像小偷一样狡黠。她对自己是那么天真纯洁,为我设想却这么周到;她像一个天使,根本不懂得人世间的罪恶便宽恕了。”


  我还记得拉斯蒂涅克说“他绝不娶那位遗产继承人”,记得他说要护着高老头,公寓里的人不准欺负他,记得他守在重病的高老头的床前……他是怎么变成后来“贪婪的目光死死地盯在旺多姆广场的柱子和残废军人院的穹顶之间,那是他向往已久的上流社会的所在地”;怎么变成“他向这个喧嚣纷繁的‘蜂窝’扫了一眼,仿佛想提前吮尽其中的蜜汁”;怎么变成《纽沁根银行》中玩弄心机的野心家的?

  再在《人间喜剧》看到他时,是多么令人心痛啊。他的变化和《欧叶妮·葛朗台》中的夏尔如出一辙,巴尔扎克在一些其他的书中也刻画了这样良知逐渐消泯的人物。但《高老头》中,对拉斯蒂涅克最终堕落的描写却没有《欧叶妮·葛朗台》中夏尔的堕落来得那么直接,那么自然,那么冰冷,那么毫不留情。

  我最喜欢的书中的两个部分,一个是高老头,拉斯蒂涅克和苔尔费娜(德·纽沁根夫人)在新的居所里憧憬着未来,要是能就此停格就好了。还有一个就是高老头临死前,老人的疯狂,痛苦与自我欺骗。(看到那段的时候,真的被吓了一跳,感觉大脑也在和老人一起,发热发烧)

  草草摘录一部分:

  “哦!爸爸,爸爸!”德·纽沁根夫人扑向父亲,父亲把她抱在膝上。她使劲地吻着老人,金色的头发轻拂着父亲的脸颊,把泪水洒在老人的那张光彩照人,眉飞色舞的脸庞上,“亲爱的父亲,您才是真正的父亲。不,天下哪能有第二个像您这样的父亲!欧也纳一直很爱您,现在要更爱您了!”

  “嘿!孩子们哪,”高老头说,他已经有十年没有感受过他女儿的心贴着他的心跳动过了,“嘿!苔尔费娜,你真要让我高兴死了!我那可怜的心快活得要碎裂了。行啦,欧也纳先生,我们已经两清了!”说着,他一把搂紧他的女儿。


  在老人临死前时:

  “一个都不来,”老头突然支起身子说,“她们有事情,她们要睡觉,不会来了,我知道啦。人只有到咽气时才知道儿女们是怎么回事。哦!我的朋友,别结婚,也不要有孩子!您给了他们生命,他们却给您死亡。您把他们带到世界上来,他们却把您从世界上驱逐出去。不,她们不回来了!十年前我就知道了。有时候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但我不敢相信。”

……

  “您不知道,看到她们金黄色的眼睛突然变暗时,我的心里有多么难受。自从她们不再用喜悦的眼神看我之后!我活着就是为了受凌辱、挨骂的。我太喜欢她们了,甘愿受一切羞辱,而得到的只是一丁点儿的使我感到屈辱的愉悦。一个做父亲的要看看女儿竟然要偷偷摸摸的!我把我的一生都给了她们,而今天她们却不能给我一个小时的时间。我渴,我饿,我的心在燃烧,但她们却不来为我送终,给我一点安慰,我觉得我随时都会死。然而她们并不知道从父亲的尸体上踩过去是怎么回事。”


  老人痛苦的独白无疑是整部小说的核心,实在震撼人心。令人难受的是,他恳求拉斯蒂涅克把他的女儿带过来,“请告诉她,如果她不愿意来,您就不再爱她了。她非常爱您,她会来的。”恳求女儿的情人,以情人的爱逼迫女儿来见他最后一面,是多么的无助,多么令人心酸啊!即使是在他病危时,他也为根本不来看他的女儿担心,甚至要重新用自己这把老骨头做面粉生意。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摸着两个年轻人的头,自我欺骗他们是他的女儿,在“幸福”的叹息中离去了。

  高老头的两个女儿,德·纽沁根夫人和德·雷斯托夫人爱他吗?我想是的,德·雷斯托夫人在父亲死后飞奔过去,她捧着父亲的手吻着,流着泪说,“请原谅我,父亲!您说过我的声音能把您从坟墓里召回来。哎!那您就回来一会儿,为您正在忏悔的女儿祝福吧。听我说啊,这太可怕了!从今以后,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您能为我嘱咐。所有的人都恨我,只有您才爱我。我的孩子将来也会恨我的。把我带走吧,我会好好爱您,照料您。噢!他听不见了,我要疯了!” “她跪倒在地,失魂落魄地注视着这具躯壳。”

  她说的难道不是肺腑之言吗,她难道不爱她的父亲吗?但她和她的妹妹的爱比起老人的爱,太脆弱,也太自私了。她们爱父亲,是因为父亲对她们无条件的好,某一时刻让她们的内心有所触动,但也只是那一刻。德·雷斯托夫人为了她的情夫,拼命地压榨父亲,她折回去向父亲祈求原谅时,想着的是她忘了让父亲签名的支票。老人病重时,她为了一件嵌金银线的跳舞裙去索要金钱。高老头拖着重病的身子去卖掉了自己的餐具,抵押了唯一的财产来源:他的年金证书。高老头最终因为来回奔波,导致脑溢血发作,诀别人世。

  而德·纽沁根夫人比她的姐姐好一些。她没有像她姐姐那样压榨父亲的财产,也会去看望她的父亲。我有时想,她也许是爱她父亲的。但她的爱面对上流社会的诱惑时,却变得一钱不值。得知父亲重病,很可能离世时,她选择了去一个能挤进上流社会的舞会,在听拉斯蒂涅克说起父亲的悲惨遭遇时,她动了泪,但想着,“我会变得难看的。”便不哭了。她说她要去服侍父亲,守在他的床头,但得是参加完舞会后。她爱她的父亲,但却远没有那些虚浮的名利重要!

  读了《高老头》后,我有段时间又去读了《人间喜剧》的一部分书,但却隐隐有些失望。巴尔扎克的著作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不同,他笔下深深流露出西方思想中的理性。在《高老头》中,那样让人震撼的情感,在《人间喜剧》中再难看到。他的短篇小说过于理性,手法高明,下笔辛辣,情节巧妙,但总觉得有点怅然若失。即使是在《高老头》中,最终也是冷静地,批判地,让人绝望地结束了。

  在《俄罗斯文化十五讲》中,任光宣教授提到:

“俄罗斯文化的民族精神是一个比较抽象的范畴。它可以理解为俄罗斯文化高度的道德感、充满哲理、崇尚理想、追求真善美、渴望变革、敢于斗争、自我牺牲、利他主义等等,总之,凡与物质世界相对的,属于精神范畴的东西均可以视为俄罗斯文化的民族精神。俄罗斯文化的民族精神与西方文明的重物质、追求欲望相对立;俄罗斯文化不像西方文化那样过分理性,却保持了对精神的重视。俄罗斯人对精神的重视成为俄罗斯文化的民族精神的特征。这种文化的民族精神既是俄罗斯文化有别于西方文化的一个重要特征,又是俄罗斯文化具有强大生命力的一个原因。”


  而这种俄罗斯文化与西方文化的深层不同,或许正是巴尔扎克较之老陀过于冷静的原因。我热爱《高老头》中那个心存善念的年轻人。当高老头,拉斯蒂涅克与苔尔费娜,他们在新的居所中憧憬未来时,我是多么高兴和满足啊。然而,《人间喜剧》,巴尔扎克的其他小说中,拉斯蒂涅克再出现时,已经成了一个一心向上爬的野心家,“四年后,他和德·纽沁根男爵夫人分手了。”

  这位小说家有时冷静得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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