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冻火

  尼古连卡(小尼古拉)/安德烈/尼古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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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德烈公爵已经死了五年。


    尼古连卡不再住姑父家,而是搬进了外省的一所寄宿学校。已是伯爵夫人的玛丽亚公爵小姐对哥哥的遗子满怀愧疚,但膝下那些调皮闹腾的孩子分散了她的注意,使她的愧疚也慢慢淡去。


    尼古连卡由当年那个病弱的孩子出落成颀秀的少年,他那柔软的褐色鬈发搭在白皙的前额,面貌像极了已逝的娇小的公爵夫人,但眉目中透出和他父亲如出一辙的,某种坚定的东西。


    刚住进寄宿学院那会,在玛丽亚姑母的再三恳求下,他每月末就坐火车回来一趟。但渐渐地,他由一月一回到几个月回一趟,甚至一年一次。此行回童山,并非出于他自己的意愿,而是为了表弟安德留沙的命名日。


    尼古连卡坐在马车中,透过车帘偶尔被风掀起的缝隙,打量着窗外的景色。马车正穿过一片童山附近的林子,向山上驶去。高悬的白阳刺眼的光透过帘子,照在少年身上。他起先觉得很暖和,甚至舒服地合上眼,但那日光逐渐晒得他耳朵滚烫。他往车里的阴影处挪了挪。


    日光晒得他浑身不适,尼古连卡伸手将白色的车帘拢到一边,看着车外飞驰而过,熟悉又陌生的景色。光线穿过林子,斜照在地上,透过古老气息的乔木,照着透绿的天空。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双擦拭着军装上的军衔的手,那双手修长,骨干分明。他小心翼翼地向那双手靠近了几步,瘦小的胳膊突然被用力地拽住,那股力量坚硬得几乎不可反抗。他抬起头,目光从锃亮的军衔挪开,对上了一双冰冷带着嗤笑的眼睛。尼古连卡猛地睁开双眼,他看向窗外明晃晃的日光。一种埋藏得深深的,自少时起的窘痛从裂开的心脏涌出。


    他不安地摸了摸衬上最上面的扣子,深吸了一口气。


    “这愚蠢又荒唐!我再也不是那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孩了。我接受学校教育,有新的思想……他不能瞧不起我!我懂得不比谁少,而他不过是个打仗的骠骑兵而已!”


    他的眸子亮晶晶的,一边想着,心中的紧张就更加剧。他脑海中全是混乱的画面,一会是自己说出什么让所有人都惊讶的话。一会是姑父被他气得满脸通红,忿忿走出大厅,一会又是他爱怜地吻着他的额头。


    尼古拉对他的一切的冷漠,一切的高傲,此时都化成一种强烈的情绪,在他血液中滚烫地撞击着,是如此的灼热,像火山迸发出的岩浆,又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安。


    尼古连卡脸颊苍白,一种焦灼的情绪折磨着他,他探下身子,急切地朝外头驾马的车夫喊道,“请您开快些。”


    车夫挥动马鞭,急匆匆地打了几鞭。马车驶离了大道,到了一条有林荫的小道上,山路变得崎岖不平,灼热的日光在一瞬消失了,马车内阴凉起来。少年盯着窗外越来越熟悉的景色,庄园的轮廓隐隐约约清晰起来。


    这时,有人骑马从一旁疾驰而过。尼古连卡背脊攀上一阵寒颤,他回想着刚刚那个熟悉的身影,一种未知的恐惧在他心中蔓延开来,他脸色惨白,匆匆将掀起的帘子扔下,朝马车的另一侧缩了缩。马车继续飞驰着,倏地腾跃过一处障碍,尼古连卡的心悬在了空中,他先前那点自信也一并悬了起来。


    “您慢些……”他对车夫说。


    马车夫疑惑地转过头,看向这位小少爷。少年怀中紧紧抱着包裹,闭着眼,靠在马车上,他的脸色白得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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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尼古连卡刚下马车,便看到早早等候的玛丽亚伯爵夫人和娜塔莎。她们像年轻时一样,亲密地挽着对方的胳膊。娜塔莎看到他的第一眼,眼中情不自禁闪过少女时曾有的那种愉快羞涩的光,但又很快恢复了长辈慈爱的注视。她看向玛丽亚,眼睛仿佛在说,“他和他父亲多像啊。”


    这奇怪的气氛只持续了一秒,尼古连卡大步走上前,挨个吻了吻她们的脸颊,他由衷敬爱这两位疼爱他的长辈。


    玛丽亚伯爵夫人握住他的手,看了看他还有些稚气的脸蛋,少年穿着件腰间打褶的大衣,神情严肃,俨然像个大人。他与那个年幼的,怯怯的,瘦小的孩子已经截然不同了。


    “您为什么不早点回来呢?”娜塔莎带着善意的批评口吻,“您姑母多想您啊。”


    尼古连卡脸颊微微发红,他带着歉意又吻了一遍两位长辈。


    随后,尼古连卡进了大厅,见到了他喜爱的皮埃尔叔叔。皮埃尔依旧是那么的和蔼,使人感到由衷的舒服。他小时候曾十分崇拜他,因为他是他父亲的挚友,他如此依恋他,正如依恋他们口中的他的父亲一样。当他在学校接受了理性和科学的教育后,不再相信皮埃尔那些关于基督,神和末日之类的东西,而是将皮埃尔当作一个可亲可敬的长辈。但他仍然喜爱他,甚至比以前更喜爱,敬佩他高尚纯洁的心灵。


    少年先是走到皮埃尔跟前,用力地和他拥抱。他悄悄打量四周,瞥见尼古拉姑父坐在窗边,正俯身将鹅毛笔蘸上墨水。


    尼古连卡犹豫不决地站在原地,他咬咬嘴唇,心中那些汹涌流淌的情绪在此时全都退缩回去,像软木塞浮出水面,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尼古拉姑父……您一切还好吗?”


    他怯生生地开口问道。


    
    尼古拉抬头看了他一眼,手中握着的鹅毛笔顿在了空中。这个年轻人神情严肃,面容清俊,像极了已逝世的安德烈公爵。他不安地摸了摸胸前的挂坠,很快就回过神来。尼古拉朝内侄敷衍地点了点头,又继续忙碌自己也不知道忙碌什么的纸张。


    见他低下头去,少年隐隐有些失落,他转身面向和蔼的皮埃尔叔叔,与他谈论起来。他们谈了新沙皇,也谈了农奴制。


    他说话井井有条,沉着冷静的样子与他的父亲如出一辙。


    “土地是所有人共享的,正如空气,阳光和水一样。地主圈占土地来剥削农民,牛去吃草,他们就罚农民款;农民去砍伐土地的木材,他们就把农民送到法院……只要土地私有制存在一日,剥削就会越来越严重。你站在他们的土地上呼吸一口空气,他们也有理由向你索要卢布。”


    “我——”当他说到自己时,白皙的脸上浮上红晕,皮埃尔鼓励地微笑着。少年继续说道,“我决定好了,在我成年时,要把继承的土地全部归还给农民。”


    尼古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抬起头注视着他。他那笃定又自信的口吻,从容不迫的姿态,在某一瞬让他觉得他就是安德烈公爵。但不等少年注意到,他又很快将视线挪开。


    皮埃尔坐在沙发上,一手撑着下巴,仔细思索着。他的衬衫袖子卷到上面,露出胖胖的手肘。


    “我认同您的观点。”他愉快的笑容,和蔼地注视着他的目光也都在说着这句话,“我一直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娜塔莎叫我为孩子着想,我一点也不同意……最令我为难的是,土地有肥有贫,难免有失公允。怎么保证归还农民的土地不会再被变卖,最后变成另一人独享的农庄?”


    “我想,”少年眸中闪着激动的光,“我们可以建个合作社,土地公有,耕作工具公有——”


    “这么说,你是个小共济会员了。”一旁摆弄着鹅毛笔的尼古拉突然冷冷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尼古连卡怔了怔,转身看向自己的姑父,亮晶晶的眼中还闪烁着光。他先是张了张口,待看到对方冷漠的表情时,那些话被一股脑地吞了回去。他就像少时那个瘦弱的小孩一样,不由自主地畏缩起来。


    尼古拉唇边露出一丝微笑,他漫不经心地打量着他,神情甚至能说是有些傲慢。少年站在原地,一阵发窘,他耳根通红。尼古拉站起身,语气嘲讽地说道,


    “农民不可能心甘情愿把生产工具交出去,这需要政府的强制政令,他们不能理解合作社的意义,只会觉得你是在换种方式剥削他们。要是安德烈公爵在,”他说着顿了顿,“也会阻止你这种毫无意义的行为。”


    尼古连卡的脸涨得更红了,在尼古拉转身走出大厅的那一刻,少年倏地抬起头,他的脸色惨白,眸中氤氲着雾气,神情异常亢奋,仿佛得了热病,他大声地喊道。


    “我不允许您拿父亲说事,您没资格提起他!”尼古连卡为自己能如此大声地和姑父说话感到惊讶,他像是冲破了什么屏障一般,被心中滚烫的,像潮水一般的情绪推动着,他声音有些哽咽,但神经质地继续朝尼古拉喊,“您一直都讨厌父亲,您不许娜塔莎和玛丽亚姑姑在您面前提起他,您不许她们为我父亲哭!我知道,您也讨厌我,因为我是父亲的儿子!您讨厌我父亲,不过是因为您嫉妒他,您永远也比不上他!因此,因此您就讨厌他!”


    尼古拉此时已经转过身,他紧紧皱着眉,急促地呼吸着,像是在抑制某种情绪的爆发。少年捂住双眼,憋着时断时续的抽泣声。尼古拉攥紧拳,他恼怒地瞪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大步走出了客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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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尼古拉在自己的房间不停地走来走去,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怒气在他心中膨胀着。他脑海中浮现出安德烈去世前的身影,那个清俊的副官。


    他死死地咬住嘴唇,一种深深的痛苦从愤怒的缝隙中溢出来,他将脖子上的挂坠用力扯下来,狠狠砸到了地上。小挂坠撞到地板,发出刺耳的金石碰撞声。尼姑拉怒气冲冲地朝那个身影喊道,


    “他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懂!我嫉妒你?荒谬极了!”尼古拉扶着椅子,他感觉喉咙被死死地扼住,像是要窒息了一般,他急促地深吸了几口气,按住自己的脑袋,他觉得脑海中一片闹哄哄的声音,一幕幕扭曲的画面尖叫着,一会是少年期盼赞同,小心翼翼的目光,一会是安德烈冰冷严肃的样子,一会又是玛丽亚躺在他怀中,温柔地笑着。这些画面伴随着脑海的轰鸣声,急速地旋转着,流入一个深深的漩涡。尼古连卡的身影,玛丽亚的眸子,皮埃尔温和的笑容,这些模糊又深刻的细节此时搅拌在一起,令他头疼欲裂。他突然抬起头,朝前面看去,这一切的幻象都消失了,安德烈公爵的身影依旧坐在不远处,朝他微笑着。


    尼古拉猛地冲了上去,他拽住他的领子,将这个有些病弱的副官压到墙壁,他愤怒地看着他,一种力量推动着他,他几乎失控地一拳狠狠打过去。对方依旧微笑地看着他,他的手穿过他,砸到了墙壁。


    “您不该死,”他语气中带着威胁,但隐隐有些颤抖,尼古拉松开拽着对方的手,实际上这屋子除了他,什么人也没有。


    尼古拉在屋子内走了几步,最终在椅子上坐下。他十指交叉,露出痛苦的神色,“我不恨您,但您让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她们爱您,”他说着,唇边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但您甚至连爱您的机会都不肯给我。”


    等他抬起头,看到安德烈公爵依旧站在墙边,微笑着注视着他。


    尼古拉掠过一阵寒噤,他脸上痉挛了一下,那痛苦的,让人怜悯的神色消失了,他猛地站起身,恶狠狠地看着他。


    “您总是这样,对吗!您瞧不起我,而我也不屑于您的“瞧得起”,您总是这么的高傲,像是这个世界根本就配不上您似得!您厌恶这一切,现在倒好,您心满意足了!……我也看不起您,尼古连卡说的对,我压根,压根讨厌您,但不是因为嫉妒,是因为您如此令人讨厌!”


    他背过身,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像是没明白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似的。他眸中忽然闪过什么,一种自耻和愧疚在情绪爆发后蔓延开来,一点一点蚕食着他。尼古拉忽然转过身,安德烈公爵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他的心像是被什么紧紧攥住。他撑着椅子,有些疲倦地坐下来,怔怔地看着前方。屋子里空寂寂的,桌台上摆着他和玛丽亚结婚时的画像,还有瓷瓶里还未扔掉,已经干枯的枝条。倏地,他像是被什么烫到一样,猛地站起身,大步走到桌前,抓起了上面的一样东西。


    他用力地握着那个小小的,金属制的东西握了很久,握到手心勒出痕迹。终于,他回到椅子上坐下,松开手,将握着的东西重新系上。


    是那个他发怒时扔到地上的那个挂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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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站在客厅,死死地咬着唇。现在一切都完了,他绝望地想到。他那因自尊辱骂的话深深地在彼此心中割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他本该感到畅快,但却有什么哽塞在喉咙。他此时才意识到,他从未恨过他,这一切都只是少年虚荣心未得到满足的忿恨罢了。


    皮埃尔叔叔安抚地搂着他的肩膀,扶他在沙发上坐下。他哽咽着,抬起那双氤氲着雾气的双眼。


    “他……很讨厌我父亲,对吗?”


    皮埃尔沉默了一会,开口说道,“他经常向我问起你的父亲。”


    少年语气带着一丝微弱的希翼,他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我父亲呢?”


    皮埃尔看着他,在心中叹了口气,在尼古连卡还小的时候,总爱问他,‘如果是父亲,会怎么样?’安德烈公爵在他心中几乎成了一种信仰。此时,少年期盼的语气在某种地方竟和尼古拉重合了,那个漫不经心,听他讲安德烈公爵往事的人,他的眼中也闪烁着和尼古连卡一模一样的光。


    “他和我说过,”皮埃尔回想着安德烈说起这话时温和的语气,“他挺想和他做朋友的。”


    尼古连卡眨了眨眼,他松开咬着的唇,有些困惑地看着他。


    “要知道,”皮埃尔和蔼地将他耳边的鬈发拨开,“总有种东西横隔在人们之间。他们本该友爱,却剑拔弩张。”


    他知道他在讲福音书上的东西,但此时,他轻柔的动作,说这句话的语气,不知为何,让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敬畏的感情,他的心中像是有什么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他再向皮埃尔叔叔看去时,忽然觉得他的形象和童年时的重合了,重新变得高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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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尼古拉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他看向窗外,天色晕黄,群山勾勒出淡影,时不时有飞鸟很快地从窗外掠过。


    他神情很安静,呼吸也放缓了,像一个快要睡着的人。门边忽然传来了动静,他转过头,看到少年小心翼翼地站在门口。


    尼古连卡白皙的脸颊带着红晕,眼中跳动的光芒将他来此的目的暴露无遗,要是在往常,尼古拉本会嗤笑他,冷冰冰地将他赶开,但心中一种奇怪的情绪蔓延开来,他微微蹙着眉,看着少年,一言未发。


    “我向您祈求原谅,”尼古连卡歉意地向他说道,“我不该说那些话伤您的心。”


    “我没有伤心,”尼古拉打断他,唇边又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倏地,他感到心脏一阵钝痛,像方才他挥拳即将打到安德烈公爵时的那种钝痛。他看着少年有些受伤的神情,忽然对自己厌恶起来。他转过身,避开尼古连卡的视线,显然是不愿再说话了。


    “我爱您,”少年看着他的背影,痛苦地,又异常坚定地说道。


    尼古拉轻轻颤抖了一下,少年走到他面前,他抬起头直视他,一双剔透的褐色的眸子映着黄昏。少年吻了吻他的嘴唇,他没有躲开,他听见他小声地在他耳边说,“我希望您能爱我。”  


    尼古拉怔在原地,今早见到尼古连卡的第一刻,心里某处沉睡已久的情绪苏醒着,像积雪陈冰被山谷风不断侵袭,变得千疮百孔。而此时,这一切从山顶开始迅猛塌陷,尽数瓦解,成了弥漫在空中的粉尘。某种力量将他拖回恣意轻狂的年纪。他不再是尼古拉伯爵,不再是声望崇高的庄园主。而是那个生气勃勃,热情开朗的骠骑兵,吹嘘自己战绩时,正巧被年轻的副官撞见,难堪得满脸通红。


    他回过神来,少年已重新站在他面前,耳根通红地看着他。他看着他,心中有根火柴被擦亮了。这光起初刺眼,却将黑暗中一切死寂的,陈旧的,都尽数点燃了。


  尼古拉抿了抿唇,将脖颈上的小吊坠摘下来,少年怔住了,他小心翼翼地向他发问,“姑父?”


  “收下吧,”他眼中晦明不定,流淌着复杂的情绪,“那是你父亲的遗物。”



    他轻缓地,将吊坠系在少年胸前。尼古连卡屏住呼吸,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切,他怔怔地看着姑父,对方吻了吻他的额头,他的唇有点冰,却让他心中充斥起一种头晕目眩的巨大幸福。


    尼古拉从少年的额头处抬起头,看向窗外的不远处,尼古连卡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黄昏的落日静谧而安详,远处群山连绵着,他的样子像凝视着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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